这场雨夜的戏,晚饭后就开始筹拍了。模拟雨水的洒水车刚架起来,倾盆大雨竟不期而至。前一场是与张君对手的大戏:

    “你有完没完,是老子要死了,是老子倥偬一生一事无成,活成了笑话。你做这幅凄凄惨惨的模样给谁看!老子拼了老命想要赎出这副自由生,如果连你都要劝我,不如苟延残喘地多活两年,那我白认识你了。”

    他演得真好。张君是一个沉浸式的演员,无论是否穿着沉重的古装,凌睿始终分不清眼前人是戏里的他,还是戏外的他。这样的张君,才华横溢却和自己一样一事无成,凌睿心里不由哀伤;张君越坚定、越激昂,他越欣赏、越不舍,越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待到张君忿忿地转身离去,留他一人在风雨之间,他仿佛又成了那个天地间被抛弃的孤儿。雨水浸湿了发髻,黏黏乎乎地贴在额边,雨滴从面颊留下来,似乎上天也在哭泣。他却没有泪水,踉踉跄跄地走到台阶边坐下来,有口难言。盛夏的雨打湿了衣裳,并不冷,他有些忍不住地浑身发颤,为了抑制那颤抖,他闭上了眼睛。风雨之中,又一次只剩下他一个人。遥想小小的温可行,也曾有过人间的温暖,也曾在风雨中被抛弃。暗沉沉的风雨啊,一次次夺走他身边美好的陪伴,所以孤独才是永恒吗?这样的命运,这样的捉弄,能怪谁呢?再多的委屈,再多的愤恨,最后也不过是一句“风雨如晦”,一句“叹奈何”。

    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完台词,雨渐渐停了。恍惚中似乎听到了导演招呼大家“收工”,他却依然坐在台阶旁,沉浸在哀伤中,经纪人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他去换掉湿衣服。他仿佛没有听见,目光空洞,不知望向何方。经纪人有些担心了,想把他拉起来却拉不动,感觉向导演求助。导演也注意到了凌睿不太对劲,走过来吩咐经纪人道:“你别着急,陪他坐一会儿,他需要一点点时间平复下来。”经纪人点了点头,站在凌睿身边,看着他身上湿透的衣服,恨不得把他扛回屋里,扒掉湿衣服,之后随他怎么发呆就怎么发呆,不好吗?

    正焦虑着,田田走了过来。大家都忙着收道具,只有她无所事事。看完了戏,兀自走到台阶旁,从兜里掏出个塑料袋垫在地上,坐了下来,与凌睿肩并着肩。肩膀相碰的一刹那,凌睿一怔。田田仿佛没有看见,扭扭捏捏地说道:“凌老师,您演得真好!把温可行从小受过的苦,和故事里即将失去知己的孤独感揉合在一起,特别动人。”凌睿木然的转过脸来,看着田田,似乎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田田想了想,继续说道:“凌老师,刚才的片段,您演得特别棒,我用手机拍下来了,要不要发给您。可以发给家里人看看,炫耀一下,怎么样?”也许是“家里人”三个字触动了什么,凌睿的目光里渐渐恢复了神采。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转过来,说道:“田田老师,您刚才说什么?”……

    凌睿吹干湿头发,在经纪人担忧的目光中,给家里报了个平安,就已经过了子夜。他突然觉得饥肠辘辘,难以忍耐。之前心绪不宁,晚餐本来就没吃几口;这一场大戏更是掏空了他的身体和精神,如今静下心来,才突然觉得饿了。也罢,虽说吃宵夜对于演员,真不是个好习惯,不过偶尔为之,也算是奖赏刚刚戏里的表现吧。

    凌睿在夜宵摊叫了一碗拉面,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桌边还有一个熟人也在吃面,正是田田老师。

    “田田老师,您也在啊!”凌睿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欢乐,“多谢你的视频,我发给爸妈了,他们特别高兴。你说,这么悲伤的片段,他们怎么看得那么欢乐呢?”

    “那是因为你演得好,你爸妈为你骄傲啊!”田田没有抬头,脸都快埋到面碗里去了。

    “田田老师,你是不是不敢看我,一直埋头吃面?”凌睿开玩笑道。

    “没办法,你太帅了,再加上温可行的加成,我不敢看你很奇怪吗?”田田老师不得不抬起头,擦了擦嘴角,说道:“你不知道吗?写书的人,都把故事里的人物当作自己的儿女。难道你想看到我和你父母一样,用慈祥的眼神望着你吗?”这一抬头,与凌睿的目光一接触,她又怂了,赶紧收回了目光,再次低下头去。

    “我吃好了,你慢慢吃啊,我先走了。”她轻声说。

    “陪我坐一会儿,好吗?”原著大大的退却,仿佛助长了凌睿主导战场的勇气。他没想到,运筹帷幄的田田大人,今年多部大戏的作者,编剧和演员们心里的大神,居然连抬头看着他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叫他忍不住得寸进尺……

    “田田老师,谢谢您今天的安慰,还有昨天为我解惑。如果我真的是温可行,那是一定要请您喝酒的,但是你看,眼下只能一起吃个拉面了。您不介意陪我坐一会儿吧?”

    田田嗯了一声,没有起身。

    “田田老师,听说您只是在剧组里过暑假,那您的本职工作是搞文学的吗?”

    “差不多吧,”田田低着头回答,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是语言学。”

    这是凌睿不熟悉的领域,他发现自己真的是个憨憨,直接把天聊死了,只好呵呵了两声。田田似乎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回答。这么专业的说法,不足为外人道也。她抬起了头,不自然地说:“都差不多,都差不多。”

    凌睿却似乎突然对“语言学”有了兴趣,追问道:“有什么区别呢?文学和语言学?”

    田田坐直了身子,想了想,说道:“语言学是语言的哲学,是对于语言现象的抽象描述。嗯,可以这么理解吧,文学有情感,而语言学只有理性。”说道这儿,田田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前天和你说了诗的本质,也是课堂上的内容,只是同学们并没有兴趣听而已,他们都很担心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你应该也觉得很无趣吧!”

    “不会啊,您讲得很美,很有诗意,完全不是只有理性,没有情感的那种,可以和我多讲讲吗?”凌睿的眼睛亮晶晶的,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引他好奇,令他向往。然而,被他亮晶晶的狗狗眼一盯,田田大人又怂了,刚刚直起的腰背渐渐完了下去,目光也低垂着,避开了他的视线。这似乎反而鼓励了凌睿,他看着伟大的原著大大耳尖红红的样子,心里却别样地快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