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戏份出乎意料的顺利。雨夜大戏之后,凌睿仿佛一下子打通了任督二脉,完全进入了温客行的角色,可咸可甜,顺手拈来。原先看剧本的时候,还觉得“烈女怕缠郎”简直是虎狼之词,然而一旦披上戏服,耍着温客行特有的语气,半开玩笑地对着小朋友说出台词时,竟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感觉,轻飘飘地,就这样说了出来。“你缠他呀!”那语气,竟与平时和张君斗嘴时差不离,仿佛他俩已认识经年,仿佛两人一直就这样打打闹闹、相互嫌弃贬损,却也自得其乐。

    他也渐渐理解了故事里的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说到底,他们俩是同一种人,科班出身,恪守演员本分,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以此为生、精于此道,内心留着点小小的奢望,希望自己塑造的角色,或者作品的片段,能够在演艺史中留下淡淡的痕迹,不至于在时光的大潮中迅速淹没;演戏之外就简单多了,没有娱乐圈常见的咖位之争、互相倾轧,两个人都是不强求的性子。张君戏里是个圣人,戏外也很佛性,日常生活按部就班,特别有规律:几点起床,几点锻炼,几点工作,几点娱乐,乃至每天喝几杯水,从不会弄错。凌睿一向是个没心没肺的快乐男生,在每个剧组都交了不少好朋友,但像张君这样合心意的,相处起来这么轻松的,还是第一个。他想,自己内心深处也许是羡慕他的,惊于他的演技,欣赏他的从容,还有洞察世事之后的赤子之心。

    拍摄电视剧的时间比较长,短则三月,长则半年,拍摄的顺序不一定是故事发展的顺序,需要迁就拍摄场地和演员们的档期,一般会在一个场地里拍完有关戏份,然后转战另一个外景,这就对演员的情绪调整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前一秒在桃花坞里初识,或许下一场就是桃树下的生离死别,演员们还来不及磨合得熟稔些,就要爱得死去活来,恨得咬牙切齿,容不得慢慢找感觉,其实不过是为了节省拍摄成本,但却对演员的专业能力提出了巨大的挑战。

    今天两场戏,同一个外景。一场是两人相识不久,刚到五湖盟时,追着刺客出来,却看到了余天杰的尸体那一场。另一场确实叶白衣追杀到四季山庄门口,二人生死一心的华彩篇章。前一场,两人还不太熟,正处于互相试探的阶段,只有温客行一个人装模作样地说着:“我怕鬼啊……等等我这个小蝉蝉”之类没有营养的话。而第二场时,二人早已情深意重,威亚大战被叶白衣拍落之后,温客行居然被周子舒笑话道:“瞧你这个怂样!”前后两场,温客行从主动变被动。他本以为自己转换起来会有一些辛苦,没想到走戏的时候,周子舒突然凑过来,伸手捏着他的下巴,调笑道:“瞧你这个怂样!”两人的气息靠得很近,他下意识地偏开头去,身子也让开了些,耳边居然听到有人在喊:“亲下去,亲下去”他僵住了,表情极不自然地回望着子舒,却见他笑吟吟地望了过他,似乎为他不知如何自处的尴尬模样逗乐了。他擦了擦自己的下巴,心里恨恨地想:“等到下戏了再收拾你!”

    就这样走了一遍之后,导演决定重拍,提了几点意见:一是脱掉披风,因为色调有点暗。当初穿披风取了裹尸之意,颜色比较深,表达他毅然赴死的决心;如今危机已除,深色披风就不适合谈感情了。二是要两人的位置摆得稍远一些,以便构图。导演觉得张君伸手捉他下巴的动作确是神来之笔,温客行一躲闪,就显出一股子做错了事的小媳妇模样,特别符合故事里的氛围。但是拉开一点距离之后,张君的动作不得不加大幅度,应该会更有画面感。导演嘴上没说的是,两人隔得太近,从另一个机位看起来,像是快要亲下去的样子,那怎么行?收敛一点儿!第二次拍就很顺利了,温客行躲躲闪闪、委委屈屈的神色恰到好处,不过他心里想的是:待会了下戏了,一定得捏回来!周子舒,你等着!

    今天的戏结束得晚,加上天气不错,导演大手一挥,给所有人定了宵夜。他跟在张君身后,磨磨蹭蹭地领了一袋蛋糕,来到桌边,正看到编剧小初姐姐和原作田田大人一边吃东西,一边热烈地讨论什么。拿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她俩一定在讨论自己鼻青脸肿,还被人捏了下巴调笑的一幕,于是并不想坐过去加入他们的讨论。没想到张君拽了他一把,高声和她们打招呼道:“两位老师好,”说着竟扯着他坐了下来。完了,又要被耻笑了!

    小初姐姐和张君比较熟,看到他们坐了过来,特别兴奋地说:“张老师,您刚才那个动作设计得太精彩了,整个肃杀的气氛,一下子软了下来,真棒!之前,我学着写剧本的时候,看到书上说,台词具有动作性。直到看了您的表演,我才意识道,动作性是角色、但更是演员所赋予的。太精准了,你是怎么想到的啊!”

    “主要是凌老师比较配合啦,”张君似笑非笑地望着凌睿,大有引火旁烧的意味,又似乎是在提醒大家,收敛点吧,戏里被调戏的那个人在现场呢。

    凌睿下戏后,一直没找到借口捏回来,本来就挺郁闷,这会儿还被当作了话题,简直叔叔都忍不住了。他坐直了身子,特别义正词严,特别道貌岸然地说:“这出戏,我也受益非浅。和张老师搭戏的时候,张老师特别注重引导情绪氛围。我注意到,他过来捏我的时候,从戏谑的眼神、手的姿势,再到身体的前倾,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表演连贯自然;更加重要的是,他还预测到了我吃惊的反应,正好与剧本中不知所措的心情相适应。这应该是张老师精心设计过的动作,是吧,张老师?”他知道,自己越说得正气凛然,这群人就越不好意思开他玩笑。至于张君嘛,越夸他,夸得越肉麻,他越不知道该如何答话,越局促,越慌乱,他就是这种性子。凌睿挑了挑眉,向他望去。

    “我哪有,我哪有……”张君果然结巴了。

    没想到反而是一向不作声的田田大人出来解了围。她说:“凌老师的演技也让我刮目相看呢,从前一场戏里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到这一场的无助与心怀愧疚,情绪的转折很大啊。张老师,你说是吧?普通人经历个大起大落,也觉得心累;做演员的,每天承受无数情绪转折,一天就经历了普通人一生的悲喜,还不能让自己麻木,需要始终保持心灵的敏感,保持对人世的同情,保持目光始终明亮,一定也很辛苦吧。各行各业都不容易呢!”她的话里,弥散着淡淡的忧伤。她忧愁着什么呢?体制内受尊敬的职业,副业也写出了这么多了不起的作品,作为原作者而超然于娱乐圈的倾轧之外,她还能有什么可愁的?凌睿探究地望着她,看得有些出神。她似乎在大家沉默的注视中感受到了某种压力,头渐渐低了下去,嘴里却还继续说着什么,也许只是为了打破这莫名的沉默,她顿了顿,说道:“从一开始任性霸道的谷主,到后来周子舒身边孩子般又天真又委屈,总像被人欺负了似的的温客行,凌老师也算本色出演了吧!”

    “说得好!”张君拊掌大笑。

    凌睿呆住了:田田老师,您这算人话吗?

    田田老师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般低着头,肩头微微耸动。

    小初也笑道:“果然平素不说话的话,说的都是狠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