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重逢又分离
李猛对林建国的了解仅限于这是个抠门的小老头，没成想这小老头还顶坏。在顾念之同他仔细分析一番后李猛方才意识到事情的重大，这已不仅仅是顾国良口中的高层权力斗争，而是底层员工也掺和其中的上下大混战局面。林建国不想坐牢，所以他按照上头的指示企图将更多人拉进去，所谓法不责众，如果分部里的人几乎都与吃回扣和偷漏税扯上瓜葛那总部就很难追究到底，林建国也有很大可能会被从轻发落。原本李猛还对林建国退休存了同情，现在才知道他其实更该担心自己会否被连坐到监狱里头去。所以，像他们这种小人物的慈悲心得放置到合适的地方才行，而最合适不过的无非是落实于自己身上，不然便会万劫不复。
“下雨了，可我没带伞，你带了吗？”
等两人从火锅店里出来外面已是雨水连天，向着大街展开的泼天雨帘望眼而看不到闭幕的边界。顾念之的声音里夹杂着雨水的滴答，听上去有些像胶片电影中每当主人公说话时都会出现的遮蔽效应，也就是高响度遮盖低响度，简直影响主次。而经顾念之问起，李猛方才想起手机上这一钟点的天气确实显示为雨，就是不知道竟是如此瓢泼大雨罢了。
“我以为你会开车过来，没想到还挺亲民？”李猛用调侃的语调回答关于雨伞的携带问题，朗声说：“更好笑你还想指望我。难不成你忘记了以前我可是春游那天唯一一个背了满书包的书去班级上学的人？哈哈，突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尴尬。”他们站在火锅店门口，旁边是往来的人群，为了方便其他人进出的关系两人免不了更靠近了些。
顾念之边点头边将下滑的公文包向肋下重又一夹。风水轮流转，他成了吃个火锅还穿西装，手提文件资料的人。长密的睫毛鸦羽一般垂在放映着回忆的眼睛上，回忆因为睫毛的遮挡未沾风雨，光彩透亮。顾念之说：“嗯，你那时候还把我的午餐肉和三明治都吃了，害我这个带对东西的人反却饿着，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客气。”
李猛斜觑着他，眸色中带着些狡黠，一个手指头抚摩着被雨水染湿的几缕碎发，本很斯文的动作到他身上却略显痞气。“嘿哟，我不是你的保镖嘛，哪有雇主让下属饿着的，我吃你东西完全是为保全你这个雇主的颜面，别不识好歹。”
顾念之笑了笑，亲昵地在李猛的肩头拍了一下，“现世报了吧，叫你不改粗心大意的老毛病，如今粗心到被同事算计却还蒙在鼓里，又得我这个雇主来帮你排忧解难。”
“嘿嘿。”李猛傻笑着，顾念之的这下拍或许是不经意的，毕竟他们才在火锅店那样烟火气十足的环境里共同回忆了学生时代，拍一下很能彰显往昔情分。但这一下在李猛这里却意义不同，只因这是来自于他正暗恋着人的触碰。
李猛心想顾念之的手分明是冷的，为什么碰到自己身上竟这般热，并且那只葱白纤细的手拍在自己肩头的力道又还那么地恰到好处，仿若拍出了个强拍，那曲子中作为第一拍的强拍，最为重要的一拍，而非相对弱拍的第二拍。是啊，单独两个人的时候就是好，彼此都是各自的第一拍。这么想着李猛便不由自主地愉悦起来，他素来是个滑头灵敏的人，但此时成了个情窦正开的傻汉子，被人拍一下肩头都能乐呵起来。
顾念之并未发觉什么，尽管他出于同人说话的习惯将一双眼睛完全安放在李猛身上，还时不时地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来回扫视着观察李猛。
李猛说：“我是粗心大意的毛病改不了，你是做检察官的毛病改不了，别人被你这么打量都不说什么吗？”
顾念之不以为意，“我不是做检察官，只是习惯说话的时候这么看人罢了。”
李猛说：“那你的看法挺吓人。哦，不是看，是观察才对，得出的观察结果就是世界上谁都要害你，个个都是坏人。”
顾念之半真半假地说：“反正我目前为止遇到过的好人真是不多，你是一个。哎，不过也算了，到底谁都不容易，人间正道是沧桑嘛。”他的眼睛不是纯黑色，而是偏神秘的黏土色，微微翻起的双眼皮本为他的眼睛添了抹柔和，偏偏他观察人的时候一双眼总爱直直地盯住人瞧，似乎是要把凝刻在骨子里的不信任传达给对方一般。于是，属于眼睛的黏土色在有些人看来就成了深不见底的洞穴色，没有光时底下一片漆黑，有了光时四壁则呈现出原来的黏土色，像极了库鲁伯亚拉洞穴，引得人无措不安。所以，顾念之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家族里都不大讨喜，也就李猛从来没有发现，甚至天真地以为他喜欢的人优秀到被所有人喜欢。
“哎。”李猛跟着叹了口气，算是回应顾念之对世道的感慨，同时顺着他的话问起一件前面忘记询问的事，“对了，你妈妈还好吗？她后来知道你其实不喜欢吃午餐肉，你的午餐肉全送给我吃了吗？”午餐肉这个话题也算是话赶话了。
顾念之却忽然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双唇紧密地合拢到一起，脸上戴起跟重逢时一样的面具，面具上糊了一层名为安然自若的情绪，李猛立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顾念之先是跟李猛公式化地道谢，“谢谢你还记得她。”随即又缓缓说道：“她已经去世很长时间了。”
李猛眉心猛然一跳，不敢置信地问：“什么时候？”他记得顾念之的母亲非常年轻漂亮，过去开家长会的时候不论家长还是老师都爱跟她交谈。
“你开始吃不到午餐肉的时候。”这句回答着实有些好笑，但顾念之并非在开玩笑。
如果没有记错，李猛记得正是他带错书包的高三春游后再没从顾念之那里得到过午餐肉。李猛莫名有点心慌，追问道：“她是因为身体不好才总给你准备速食食品的吗？你晚自习带的罐装八宝粥，芝麻糊，火腿肠什么的。”
顾念之有点语塞：“吃的上面你记性真好……”他对着李猛摇摇头，“她是不慎摔下楼死的，我回去的时候她还有气儿，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人一上救护车就断了气。事实上她一个人在地上等了很久，等我回家去救她，毕竟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除了我没人能够发现她了吧。”